澎湃新闻记者 吴怡 实习生 王加敏 杨晓燕
即便踏进了新学校的校门,陈铭(化名)还是放不下心里的“包袱”——从国内顶级的985高校本科毕业,进入到一所“双非”(指非985、211)大学读研。
这是他努力了两年的结果,甚至有点难以启齿。“一战”考研失败了,“二战”还是没过线,只差两分,他无奈接受了调剂。本以为凭着不错的成绩,至少能调剂到一所211高校,没想到竞争激烈,最后自己的归宿却是一所“双非”院校。
“三战”考研的祝星语(化名),只差三分没能进入复试。“我感觉命运似乎在捉弄我。”祝星语本科就读于北京某头部985高校,为了读研,她把自己的底线一降再降,从计划考回本校的本专业,到关注末流985和一些社科院,再后来标准放宽到“211也可以”;最后,“双非”院校和二本甚至也被她纳入考虑范畴。这已经在她的底线之外了,但她还是在调剂系统报了名。最后,她选择了西部一所211院校,终于“上岸”了。
在调剂群里,有考生形容自己的心态:只要能“上岸”就行,管它是什么“岸”。“上岸”是考生们的自我调侃,指被成功录取,人生开始新旅程,脱离了备考的“苦海”。
他们是浩浩荡荡的考研大军中的一员,也是众多学子“逆向考研”的缩影。多所高校纷纷披露了2022级硕士“逆向考研”的数据,比如深圳大学研究生新生中来自“双一流”建设高校及本校生源占41%,创历史新高;武汉科技大学2022级硕士研究生新生总数3188名,来自“双一流”高校的新生有64所高校的159人;杭州电子科技大学2022年考研的报考生源中,来自“双一流”高校的考生有602人,增长率为50.1%;昆明理工大学有92名研究生新生来自985高校,包括北京大学、西安交通大学、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等。
所谓“逆向考研”是指,学生从综合实力、评价体系较高级别的高校考到较低级别的高校读研,例如“双一流”高校本科毕业生报考“双非”高校(非“一流大学”、非“一流学科”建设高校)研究生,或者985、211高校报考“双非”高校(非985、211)研究生。
“逆向考研”也成了高校老师之间探讨的热点话题。同济大学教育现代化研究中心研究员李俊理解学生们的选择,名校保研名额有限,相比“二战”“三战”重复备考投入的精力,“逆向考研”其实“更理性、性价比更高”。
不过,李俊提醒,考生不能只为了“上岸”而“上岸”,要选择一个适合自己兴趣和发展的“岸”,而不是上了一片“险滩”。
2023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报名工作于10月25日结束。最新的考研数据尚未公布。澎湃新闻走近“逆向考研”的学子,试图从群体选择,窥视高等教育发展脉络的不同剖面。
考研“二战”:从985来到“双非”
本科毕业于一所985大学的陈铭,“二战”考研失利,被调剂到南京一所“双非”大学。对于考研的初衷,他坦言,当初自己确实是“随波逐流”,只想顺着前人走过的路接着往下走,憧憬读完研后未来会有更好的发展前景。
因为就读的领域专业性太强,陈铭觉得本科的文凭并不具备太高的竞争力,需要继续深造才能去到更好的平台。而身边所有同学都选择了保研、考研、出国留学这三条路,班级60个人里,只有一两个人因为考研没考上而选择工作,其他人要么都“上岸”了,要么继续选择“二战”甚至“三战”。
高中老师经常会说“上了大学就轻松了”,但现在的大学生上了大学之后发现,原来比高考还要苦的,是考研。
考研和高考最大的区别是努力和天赋的区别,陈铭是这么认为的。在高中,学生要完成大量硬性的作业,在大家都足够努力的情况下,天赋更为重要。而考研是自己选择的路,没有人会一直盯着你,学习全靠自觉,努力与否决定了最终成绩。
两次考研,陈铭的目标都是天津大学。“一战”时,陈铭的分数跟录取分数线差距很大,当时他被调剂到一所“双非”院校,但没有选择去。“二战”他回到了老家,一个人制定计划,默默备考。又是一年过去了,最终他的成绩距离录取线只差了两分。
还是没过。他的心情跌入了谷底,怪自己不够努力,怪自己学习效率不够高,怪自己有时候为偷懒找借口……“是不是平时再用心一点,就能考上了?”他反复问自己,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成绩,更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些关心自己的亲友。
摆在他面前似乎有几条路:直接工作?“这是不可能的”,他不想就这样白白蹉跎两年,重回原点;“三战”?他也不想再体会孤独备考的煎熬和痛苦,况且考研趋势越来越“卷”,他没信心,不敢保证再付出一年就会有好结果。算来算去,唯有一条路行得通——调剂。
他估摸着,按照往年情况,自己的成绩应该也能够调剂到一所不错的学校,便选了几所专业评价较好的211学校,甚至跟导师都联系好了。然而,他很快认清了现实的残酷。
由于政策变化和考研人数剧增,陈铭明显感觉,调剂比往年难多了。他的分数放在硕士专业目录08工学大类中并不占优,而调剂名额必须按照从高到低排序,没想到最后连心仪学校的复试资格都达不到。
心灰意冷之下,陈铭最终选择了南京这所大学。虽然名气比不上本科的母校,但它评上了“双一流”建设高校,而且他要读的专业也正是一流学科。最起码终于“上岸”了,家人对他的决定很高兴,“只要能够读上研就行,对学校没有要求。”
陈铭也有一位本科同学调剂到了深圳大学。刚开始读研,陈铭难免有心理落差,看到很多研究生同学的本科院校都不如自己,他甚至一度自我怀疑,“觉得自己比较失败”。身边也有人是名校出身的,大多也是调剂“上岸”。
越来越多人能接受“逆向考研”这个选项。“可能是大势所趋。”陈铭感觉,近几年“考研热”持续,考生竞争压力增大,“逆向考研”似乎变得更常见。
他所在的研究生课题组氛围很好,但综合实力一般,基本没有项目,实验条件也不如本科的学校。导师不会因为谁的本科院校更好,就对谁有更多重视和期待,而是一视同仁,一切都用科研成果说话。
每天上课之余,他看文献学习知识,寻找研究方向和创新点。当他对一个全新研究领域“开疆扩土”时,课题组原来的工作帮不上忙,因此他基本都是孤军奋战,目前还没有成果产出。
即便如此,陈铭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努力调整好心态,“人生应该向前看,想着如何能够变得更好,如果不服输那就拿出成果来说服别人”。
有时候,他也会焦虑,不清楚未来的就业方向,犹豫到底应该考编、考公还是进大厂上班,是从事IT还是继续做光学。所幸就读的研究生院校就业前景较好,他希望接下来能够发表一篇影响因子较高的文章,按时毕业,找到一份好工作。
他建议学子们,考研不要随波逐流,一定要问清自己,为什么要考研?考研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在考研的过程中能够坚持下来吗?如果还是坚定选择考研,那就向前冲。
选择的底线一降再降
“我将遇见许多美丽的故事。”研究生开学前一天,祝星语在日记本写下这句话。即便经历了三次考研失利,从北京某头部985高校调剂到西部一所211大学读研,她依然对未来有憧憬,对生活有向往。
“一战”考研,祝星语选择考本校的本专业,失败了。第二年,她去了相对清闲的行政管理岗位就职,边工作边考研。但上班工作、下班学习的想法最后被证实“太过天真”,一下班,她就有种“解放了”的感觉,很难集中精力好好学习。就这样,“二战”考研因为准备不充分,没过线。
出于对相关专业的兴趣和对科研的热情,祝星语开始了“三战”,她辞掉工作,全职备考,并在老师的建议下,选择跨专业报考了新传专业。但这一次,祝星语还是与目标失之交臂。她考了370多分,按照往年的复试分数和排名,她觉得自己起码能擦边进复试,但结果连复试都没进,只差了3分。
祝星语陷入了迷茫:要么工作,要么继续考研,要么试试调剂?
一开始,她并不想接受调剂,“因为这意味向下兼容”。但朋友劝她可以碰碰运气,说不定能调剂到不错的院校。一想到继续考研的高难度和过强的不确定性,祝星语动摇了,选择尝试调剂。
“忐忑不安!”她形容整个调剂过程的感受。每天都在疯狂追信息,例如检索调剂院校信息、打电话到教务处询问调剂情况、整理简历和作品集、给院校老师发邮件争取机会……她陷入循环重复的“怪圈”,身心俱惫,但得到的反馈都是“没有名额”、“等通知”类似的统一话术。不确定,一切还是不能确定,她感觉整个人不知道被什么牵着走,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焦虑、无力。
当某院校开了调剂系统,参与调剂的学生们会迅速拉群,交流比较本科院校专业、报考的一志愿、竞赛科研、初试成绩等信息,以此评估自己被调剂院校选择的可能性大小。
对比下来,祝星语觉得自己应该有优势的,结果却出人意料,她并没有获得大多数报名院校的青睐,甚至很多综合实力不如她的学生反而进入了调剂环节,“我不理解,这些高校的选拔标准究竟是什么?”
调剂过程不顺利,祝星语只好一再退让,把选择底线一降再降。一开始,她主要关注末流985和一些社科院,后来标准放宽到“211也可以”。最后,“双非”院校和二本也被纳入考虑范畴,她解释,这只是为了获取面试经验,“我肯定不会去的”。
她在“上岸”和“不甘”之间反复拉锯,“我感觉命运似乎在捉弄我”。
最后,祝星语只收到两所院校的面试通知,其中一所是北京某985的非全日制,另一所是西部某211的学硕。她选择了后者,青春三年,波折万千,终于“上岸”。
入学之前,祝星语对读研有很多美好期待:这所学校的传播学院建院历史悠久,她希望能学习感兴趣的新传知识,认真搞科研、发论文,度过充实的研究生生涯。
然而,理想与现实总是存在差距。祝星语没有选上心仪的导师,最后被分配给一位工科导师,研究方向也与新传毫无关系。读研期间,她做的最多事情就是帮导师写项目书,也没有发过一篇与新传相关的论文。“我本来是因为喜欢科研才选择读研,但现在我的科研热情已经完全被浇灭了。”
在祝星语看来,她在本科院校和研究生院校接触到的教师有明显的差别。读本科时,哪怕是快退休或者退休返聘的老师都很热爱科研,“在讲台上讲课时就像在发光”;而研究生的老师则相对“佛系”,不太在乎评职称之类的。
从头部的985到普通的211,身边人并不理解祝星语的选择。她的好朋友直言不讳,“你的本科院校已经这么好了,为何要到普通的211读研?”研究生同学也跟她说,“你不应该来这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211是我能够接受的,有学上总比没学上强。”祝星语坦然以对。她的研究生同学也有来自四川大学、重庆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甚至北京大学等。
满意或不满意,正确或不正确,非黑即白的二元判断无法概括祝星语对自己的研究生院校的复杂情感。虽有许多不如意,但她还是如期遇见了很多美好故事,喜欢学校开放包容的风气,也意外交到可爱的朋友,努力踏实完成好学业。
如果重来,是否还会选择“逆向读研”?祝星语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虽然我希望学校能给我更多,但在哪里,我都可能会有这种希望。”她觉得这段经历还是挺值得的,“我接受命运的安排,没什么好后悔的。”
她建议考生们要认清需求,如果想要研究生学历,对某学科感兴趣,并且不考虑“二战”、“三战”等,那么可以接受“逆向读研”,但要提前联系好导师,“导师起码决定了读研期间70%的幸福感”。
不能只求“上岸”,要看是否是“险滩”
高考是一场博弈,考研又何尝不是。
同济大学教育现代化研究中心研究员李俊留意到,以往也有一些985、211高校的学生考到“双非”院校的例子,但今年,“逆向考研”已经成为热点话题,这就说明这个现象变得更常见了。
更微观来看,“逆向”主要有两种:一是从评价体系、综合实力更强院校的相对弱势学科,考到评价体系、综合实力相对较弱院校的强势学科;二是从评价体系、综合实力都更强的院校和学科,调剂到相对较弱的院校和学科。
李俊的感受比较深,看到学生们压力非常大,“卷”得很厉害。近几年考研人数明显增加,名校保研名额有限,而成绩并不拔尖的学生,保不上更好或者同级别的院校,选择退而求其次,保研到相对弱一点的院校。
考研深造的一大动机是找工作。李俊分析,不少工作招聘明确提出要求研究生学历,倒逼学生提升学历以此提高就业竞争力。其实很多岗位对于能力知识的需求未必那么高,但随着求职的人高学历占比越来越多,招聘单位为了节省精力,干脆直接提高学历要求。而很多家长觉得孩子上了本科,自然要考研究生,考研成了“默认设置”。就这样,供需两端共同推高了学历的“通货膨胀”。
这与美国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Randall Collins)的观点一致。早年,他在《文凭社会》一书中提出“文凭通胀”现象——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获得更高的学位,工作职位对教育水平的要求也在水涨船高。
对于“逆向考研”,李俊认为,站在考生的角度来看“这是理性的选择,同时也有无奈的成分”。因为保研名额有限,如果目标只是“要上岸”,那学生选择一条相对容易的路径未尝不可。
尤其是相比于考生为了“上岸”而不惜“二战”甚至“三战”,他认为“逆向考研”算是一条性价比更高的路径。从学习的角度来看,多次考研是在不断重复学习确定的知识,这其实对个人成长并不有利。
李俊建议学校的界线不应该划分得过于清楚,“这些界线本来是人为划定的,而培养人才具体是落到每个学生的成长,人才应该到更适合自己的地方去。”
今年2月,第二轮“双一流”建设高校及建设学科名单公布,名单不再区分一流大学建设高校和一流学科建设高校。对此,教育部有关负责人指出,“双一流”重点在“建设”,学科为基础,而不是人为划定身份、层次,派发“帽子”,更不是在中国高校中划分“三六九等”。新阶段“双一流”建设应当坚持以学科为基础,淡化身份色彩,探索自主特色发展新模式,引导各高校在各具特色的优势领域和方向上创建一流。
不过,更难破除的是外界的刻板印象。在招聘中,用人单位不可避免会以学历来选人,甚至一刀切“唯名校论”招人。这也是学生不惜多次考研,努力想要挤进名校的原因。李俊认为,用人单位不应该“唯学历论”“唯名校论”,招聘应该根据岗位的实际需求制定合理的标准,而不应该过度提高要求。
接受“逆向考研”的学生也要想清楚自身需求,做好心理预期,尤其是面对求职时的社会评价,权衡好利弊得失。
李俊很理解学生为了“上岸”选择“逆向读研”的策略,但他想提醒的是,学生不应该“只要‘上岸’就行,不管它是什么‘岸’”,而是要看清楚“对岸”是什么样的“岸”,对就读的学校和专业有尽可能全面的了解,要选择一个适合自己兴趣和发展的“岸”,而不是上了一片“险滩”。
对于吸纳了优质生源的“双非”院校而言,李俊建议应该抓住机会,培养好人才,适当调整教学科研方案,使之更具包容性和灵活性,着力把不同能力层次的学生培养好,提升学校的整体社会评价。
“如果考研人数持续增加,未来两三年内‘逆向考研’的趋势很有可能还会进一步扩大。”李俊呼吁,不要过度关注学生是否是从“双一流”或者985、211流向“双非”之类的概念,而是把它看作学生从本科阶段进入到研究生阶段深造,“关键在于是否‘正向成长’”。
本期资深编辑 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