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医学部研究生院(北京大学医学部研究生院官网)

北京大学医学部研究生院,北京大学医学部研究生院官网

“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诗人艾略特如是说。中国的清明节,也在四月。对于生命与死亡的感悟,是四月永恒的话题。

北京大学医学部教授王一方以讲授死亡哲学而知名。近日,我们与王教授的采访相约于一家咖啡馆里。王教授出现时带着一本《人生除此无大事》,他为这本书写了推荐序《时刻准备着》。

在王教授看来,人生无常,死期难料,人生别离的悲切与苦痛的确彻骨扎心,却是人生难逃的宿命。若能在思绪上提前入场,未雨绸缪,谋划“有准备的别离”,就可实现“预则安”的心理期许。有了对死亡的准备,才能够使得我们当下的生活更从容,“向死而生,其实重点还在于生”。

医学发达后的误解:死亡可以阻断或逆转

在人们心目中,死亡自古以来便是需要避讳的话题,王一方教授认为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古人对于死亡是很决绝的,可以笑谈生死。就像庄子在他妻子死后鼓盆而歌。以前还有很多人到了40岁以后就要给自己打口棺材,把棺材放在堂屋里面,三块长板两块短板,所谓三长两短。人去世之后板子盖上了,叫四长两短。‘三长两短’时人还没死,只是被死亡威胁着。但被死亡追着的这些人不会害怕,他们还会摸着那个棺材和你聊天说‘这是我的归宿,楠木做的,给我做棺材的张木匠是我好朋友,他手艺非常好’。我们过去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就是老天说了算,我完全服从它的裁决,我没有自己的意见。那时人们是能接纳死亡的,‘人在做天在看’‘头上三尺有神明’,那时候并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生机无限’。”

有了高技术以后,尤其是医学在上个世纪60年代有了飞速发展以后,人们的死亡观发生了变化,觉得死亡可以阻断,可以逆转,“西方是在上世纪60年代,我们是在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以前没有ICU,技术达不到,现在ICU可以给病人插上各种管子,可以让病人‘不死不活’。有了高技术以后,死亡是停电时间,是关机时间,是停药时间,所以我们有了高技术以后,才觉得死亡是一个异物,是一个可以用人的力量去战胜的异物。这就是我们讲的技术功利主义,技术功利主义之后,我们才有这种对死亡的异化,在之前我们对死亡是很决绝的,我们今天对死亡的态度多了些犹豫、彷徨,甚至不愿意去面对。”

还有个悖论让王教授说起来有些无奈——以前的病人去世了,家属不会过于责怪医生,但现在有很多家属会不分缘由地责骂医生无能,“他们认为我花了钱,你为什么把人治死了?其实医生是跟你一起拔河对抗死神,最后拔输了,你怎么能责怪另一个队友呢?人类与死神对赌,总是输的多。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在病人家属看来就是:我把钱给你了,我花钱是要买命的,我要用技术和财富去交换死亡,去延长病人的生命。”

王教授表示,因为有了所谓的技术至上主义,人们就觉得技术是万能的,“只要有个新药,癌症就会好,我们离死亡就越来越远。其实这是一个误解,我们肯定是离死亡越来越近,做不到越来越远,哪怕有了人机交互系统,有了人工智能,但人们还是会死亡。”

我们对死亡缺少准备,包括医护人员

“虽然都知道向死而医、向死而生,但人们还是期待可以逆转死亡。”王教授说:“我们过去讲,出生就面向着死亡,所以有‘出生入死’。人在出生之后,即进入了死亡的通道,每一天都离死亡近了一些,所以理智面对死亡本是一个社会常识。但是我们今天恰恰把这个常识给丢了,我们对死亡缺少准备,甚至包括医护人员。”

王教授总结现代人对死亡大概有三个状态:第一个是鸵鸟状态,就是不愿意去面对,能逃避就逃避;第二个是菜鸟状态,死亡降临时不知道怎么办;第三个是惊弓之鸟,害怕、恐慌。

甚至包括医护人员,也避免不了慌乱迷茫。“新冠阳了之后,有老人在家中去世,很多人措手不及,就算家里有医务人员,也因离开了熟悉的医院环境而懵了。医生的亲属去世了,或许他在医院还是个主任,但也可能不知道怎么去处理家中老人的遗体。我们讲首先是要把逝者的关窍都给堵了,因为他们的括约肌没有功能了,就会出现很多难堪的状况。另外要做口腔清洁,对身体做酒精消毒。然后要换衣服,面部化一点点淡妆,让他们能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保持较好的状态。但是很多医护人员也不了解这些,他们只是在乎治疗效果,对死亡是完全没有准备的。医务人员只想跟死神拔河,只想着去拔赢,但事实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医生跟死神拔河从来就没有赢过,所以你要做好最后的准备,做最坏的打算。”

王老师讲授死亡哲学多年,学生包括本科生、研究生、医生,也有小朋友,“我们用绘本的形式给小朋友讲死亡,其实小朋友比大人更容易接受死亡教育。9岁以前的孩子不会害怕死亡,他们认为死亡就是睡着了。很多大人则避讳谈死亡,认为死亡好狰狞,甚至不愿意去看遗体,不愿意去凝望那双临终的眼睛。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很多人对尸体有非常大的一个禁忌,觉得不能够接近尸体,尽管是亲人的身体,也不愿意在最后那一刻去拥抱,所以,大多数人和逝者最后道别时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其实刚刚去世的肉体跟你的肉体是一模一样的。男女之间热恋时有那么多亲密动作,但是到了母亲去世的时候,孩子却不愿意拥抱一下母亲。很多人这一辈子没有抱过母亲,于是亲密关系也往往是不完整的。”

医生需要具备“对人类痛苦不可遏制的敏感”

长眠在纽约萨拉纳克湖畔的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广泛流传:“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则简短而富有哲理的墓志铭诠释了医生的职责。医生不能包治百病,更多的是帮助病人、抚慰病人。所以,王教授强调医学是人文学,医护人员除了治疗病人的疾病,还要了解病人的痛苦:“医学是人学,这是著名的医学教育家、曾经做过耶鲁大学医学院院长的佩雷格里诺说的。他说,医学是科学中最人文、人文中最科学的一个学科,医学中最可贵的品质,是对人类痛苦不可遏制的敏感。”

王教授认为,医生更需要多了解死亡哲学,“临床医生学的是技术,对生命理解其实还是很浅的。医生并没有受过系统的死亡教育。我们今天说死亡就是心跳停止,医生写一个死亡证明书就结束了。我们的医生不参加患者的葬礼,这是一个很缺失的过程。你只有参加了葬礼才能真正了解这个人,了解他的社会性的一种存在。但是医生会说我哪有时间参加葬礼,跟我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的职业细化造成的。”

王教授经常强调“生命在医学之上,生命在医学之外”——“我们说生命神圣,这种神圣,是由生命的不确定性构成的。生和死是不确定的,你来到这个世界是不确定的,你中间生不生病也是不确定的……只有衰老和死亡是确定的,但是它哪一天降临也是不确定的。因为有了不确定性,所以医学跟其他的学科是不一样的。其他学科的条件给了因,就会有一个果,医学里面则有很大东西叫因果偶然性。所以《人生除此无大事》这本书其实是告诉我们,在人生大格局当中,你要关注那些权重最大的问题。”

它不会因为你不谈论它,就跑了

《人生除此无大事》由全球知名安宁疗护专家、缓和治疗师、美国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学院神经病学教授、缓和治疗项目组主任B. J. 米勒和世界顶级创意公司IDEO编辑部主任肖莎娜·伯杰联合著作。这本书提供了一份实用、可操作的告别指南,包括如何在去世之前整理物品、如何写遗嘱、如何准备葬礼等等,讲述的内容面面俱到,帮助我们和家人在医疗护理、日常生活、家庭关系,以及身体、心理和经济上都做好万全的准备。作者在这本书的导语中写道:“你感到恐惧是很正常的。我们都害怕死亡。事实上,我们得提醒你,读了这本书,或者哪怕只是拿起这本书,都可能让人感到心情沉重。至少我们写这本书的时候确实有这样的感觉。没人会要求你放下对生命终结的恐惧,但是在本书的引导下,你可能会发现你对生命终结的恐惧在淡化或减轻。我们的最终目的不是帮助你离去,而是让你在生命终结之前尽可能多地享受生命的自由。”

王教授表示,去年热映的电影《人生大事》是讲殡仪馆的故事,上映之前人们觉得这是禁忌,不一定吸引观众,结果却叫好叫座;还有去年的《三悦有了新工作》以及之前的奥斯卡电影《入殓师》,都受到观众喜爱。“所以,捅破这层窗户纸,就没什么可恐惧的了。《人生除此无大事》这本书的特点提供了很多实务性的东西,其他那些同类书可能更多谈观念,这本书则既有观念层面,又有操作层面,比较完整。我觉得真正愿意静下来读这本书的,应该是对人生有思考,或者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一定阅历的人。”

正在热恋中的年轻人是否不会看这本书?王教授说也许他们会觉得热恋的氛围被破坏了,但其实不是的,“电影里很多讲述生离死别的都是爱情题材,比如热恋过程中,突然发现对方生病了。所以,疾病也好,死亡也好,可能随时都在我们身后,你心里要有它。年轻人也有可能猝死,车祸、空难,还有可能遇到战争或突发事件。认为谈论死亡没有必要,或者觉得那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我觉得是一个幼稚的想法。因为死亡就在那里,并不会因为你不谈论它,它就跑了。死亡就是人生的延长线,你老想着灯红酒绿,老想享受人生,老想着花前月下,有一天会弦断情伤,会出现一些非常不堪的结局,或者是意外的结局。”

向死而生,其实重点还在生

所以,王教授强调要为死亡“时刻准备着”。他认为,有了准备以后,冰冷的死亡就有可能变成温暖的死亡,“如果没有准备,死亡是一个事故,有准备的死亡则是一个故事,是大家都在帮助我的故事,或者我坦然面对的故事,我在死亡之前都安排好了。死亡是个悲剧,但悲剧里面也有很多细节,例如我们讲悲伤,但是还可以悲壮、悲怆、悲观。悲观是我看世界一切都是灰色的;悲壮虽然悲,但是我壮怀千古,像文天祥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经常举例孔子说的‘未知生焉知死’,但孔子还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孔子并不逃避死亡,他对待死亡的态度就很悲壮。”

在王教授看来,死亡是人生的边界,“就好像你是一个国王,你知道你的这个国土边界有多大,才能规划你这个王国怎么发展。你知道死亡的边界以后,才能在有限的时间和有限的空间,把你的人生经营好。”

因为有了边界,所以人们才知道在没有达到边界之前,自己是这一段领地的主人,“在这个可驾驭的时间空间当中,我们可以思考怎么做更好?某种意义来讲,向死而生的重点还在于生,是说向着死亡来规划自己的生命,或者让自己的生命更加有宽度、温度、厚度。既然我们知道生命的长度是不能延长的,那我们就增加宽度、温度、厚度,让你的生命更有光泽,让你的生命更有内涵。我们今天在死亡这件事上恰恰是缺乏准备的,而且不愿意准备。我们心里总觉得‘未知生焉知死’,还没活明白呢,为什么要考虑死?其实,恰恰是因为你知道死在哪里,才有可能活明白。而我们现在的逻辑是,我没活明白,所以我不谈死亡。”

死亡是人生的里程碑,无法漠视也无法逃避,王教授说:“有准备的死亡才是有尊严的死亡,才能从容淡定。”另外,对死亡有了充分准备之后,才能面对家人朋友的离开。“人走了以后,我们应该怎么去化悲痛为一种力量、一种生活下去的勇气?除了死亡准备,还有死亡辅导、哀伤辅导,《人生除此无大事》讲的就是这些,这是社会应该关注的话题。有准备的死亡不是一句空话,观念上要有准备,程序上要有准备,制度上要有准备,保险上要有准备等等,是非常庞杂的系统。”

“硅基生命”时代,死亡有了新的概念

随着技术的发展,关于死亡的概念也在变化中,以前通常讲的死亡是碳基生命的终结,现在则有另一种说法,死亡是硅基生命的终结。王教授的理解是:“硅基生命是由计算机和人的器官共同组织的一个东西,也就是把活法变成算法。有了人工智能以后,通过电子设备去延长你的器官生命,使得你的生命不再是不断衰老的过程,它可以被矫正,我们叫作‘生命3.0’。‘生命1.0’是自然进化,从猿猴直立以后到今天的智人十万年,‘生命2.0’就是我们讲的医学修复,包括药物。‘生命3.0’就是备份的移植。‘生命3.0’可不只是科幻片里的情节,现在的技术就可以做到了。”王教授说,在“生命3.0”阶段,人会格外聪明,因为人类的学习成本很低,需要什么知识,往脑子里的接口一接,两个小时也许就博士毕业了,“知识构成已经没有问题,但是怎么去运用智慧,那是另外一回事。所以从那个意义上谈死亡的话,就是另一个死亡的概念,和我们今天这种普通人的死亡是不一样的。比如ICU可以让病人不死不活的状态维持十年二十年,虽然,生物学意义上并没有死亡,但是事物总会有终结,生命也会有终结,它的终结是另外一种形式,比如关机、停电、死机,它有它的终结,电子产品也有寿命。”

此外,在王教授看来,“淹没也是一种死亡”,“比如我的书架上大概有2万本书,我找一本书找不到了,办法就是再买一本,原来那本就‘淹没’了,那本书对我来讲已经死了,可能我有一天会找到它,但已经没有用了。对这种‘淹没的死亡’,我们也应有一种对策。芸芸众生茫茫人海,你的生死对别人、对整个社会有没有意义?虽然我们不是伟人,但也需要准备,准备怎么样把生命变得有意义。比如,我肯定看不到22世纪的太阳了,但是在21世纪,我还有一点时光,可以让自己转身去爱,转身去奋斗。你的奋斗是有价值的,你的爱是有价值的,你的责任和担当是有价值的。”

“正因如此,死亡不都是消极的,而是可以富有积极意义的。”王教授说,“如果连死亡这件事都安排好了,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呢?我今天就好好工作,写出很好的文章,做出很好的事,这样多好啊。”

王教授建议大家多读些书,包括医生,也不要只是困在自己的学术领域,“好像很多人这辈子就是学一门技术,工作后拿技术换钱,然后退休,从来不多想:我们这个世界是由人构成的,而人是有人性、有品质、有气质的。所以你去谈恋爱,人家说这个人没品位,为什么?就是讲这个人没有完整的发展,人的全面发展、人的全面解放做得不好。所以我们的死亡教育,也需要人性的觉醒,需要大量的阅读,有文学、艺术和哲学的训练,这样才有能力去叩问生命的意义。思考认识死亡,人不能只知生之乐,也要知死之乐。人是在对死亡的思考中,获得自我的拯救,最后寻得生命的意义。”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供图/追追

版面编辑/张楠

图文排版/雷若彤

北京大学医学部研究生院(北京大学医学部研究生院官网)